《残编断简》（信政恬政） (第2/2页)

要收敛几分，乖顺得像是支毛笔，随着他动作在李信胡子拉碴的面上来回刮过。

    “李信，自你父兄捐躯战场，母亲郁郁而终，过了多少年了？”嬴政动作不停，明珠也似的一双眼，追着自己动作的手指轻移，间或看一眼李信的眼睛，“寡人虽命蒙氏照拂你，却也早有言在先，日后要从军还是跟着王绾做他的书官，都随你自决。你既要继承李氏曾经的荣光，就该明白寡人要一统六国，既战，就少不了伤亡。”

    “大秦自孝公始，大出天下，哪一代没有伤亡？你若要在这里自怨自艾，哀叹自己生不逢时，被昌平君反叛拖累了手脚，才真是愧对你手下那些伤亡的秦兵。”

    李信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，嬴政的怀抱依然柔软，满溢香气。李信凑过去轻轻咬他玉一样的耳垂，被推开了，耳畔的金瑱随着动作叮叮作响。嬴政避开他亲吻的动作，说要连夜赶回咸阳。若不是蒙恬看出李信状态不对，嬴政本不会挤出时间劳累一趟。

    “六十万大军的保障，你以为是闹着玩的？”嬴政说完又在他额头戳了一指头，“别混闹，等回去再说。”

    李信看着嬴政和蒙恬在夜色里离开的身影。

    嬴政披上斗篷，华贵雍容的脸被玄色兜帽遮住泰半，只露出端丽的下颌。今夜本无风，李信却觉得他身旁氤氲流转，风云意动。

    这是——他的秦王啊。

    他那睥睨天下，傲慢却不失慈悲的，神明。

    他知道蒙恬也不可能送得太远，仍有许多善后之事等着蒙恬去理。但蒙恬还是要送，要将嬴政送到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最远之处——

    然后为他生为他死。

    李信其实都不太记得胡亥长什么样子，始皇帝的第十八子，出世时皇帝早没有对于孩子的新鲜感，既不占长嫡，又不是皇帝自己诞育，少了些重视却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到了大。

    然而就是这面容都模糊不清的人，偏偏处死了扶苏，逼死了蒙恬蒙毅，杀光了嬴政所有的孩子，包括他的女儿。

    李信心中一痛，又恍然觉得阴嫚至少死得还算平静，甚至是走在自己身前，令她少了许多的痛苦。不至于如同公子高般先失了父皇，又听闻自己父亲怎样被胡亥逼死——

    “大将军，”老内侍弯下腰，“陛下知道，你是侍奉先帝的老人儿了，才要把这剿灭叛臣家族的功劳给你，你可不要像罪臣蒙氏一样啊。”

    李信眼眶漫上热意，他的心久违的鼓噪起来，像是往昔很多次兵临城下那样，炽热鲜活的，跳动。

    朦胧中依稀记得旧日第一次跟随蒙武身后见到秦王，那日咸阳好大的一场初雪，那人就站在高台上，垂眸静看飞雪扬雾。通天冠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，衬着秦王恬然雍容的脸，却是蔷薇宝相，心有琉璃色如雪了。往后数十年岁月飞赴，他是山河万里，云海涛涛，是日光月华，举手接天。

    嬴政居于皇座，俯瞰天下，然洞明世事，善体人意，是生来便有的玲珑心肠。

    江山红尘其实不在万里之遥，只在他举手回眸间的一笑里。

    李信冷笑一声，扬手把他拖着的玉盘打翻在了地上，竹简摔落，青铜酒樽里满满的鸩酒泼了一地。

    “叛臣？谁是叛臣，杨端和不是奉他胡亥的命令剿匪？杨端和怎么死的，胡亥赵高比谁都清楚！”

    李信拔剑而起，秦剑锋芒，凛凛生光，是始皇帝所赐的剑，如今要为他最后一次尽忠了。

    “蒙氏又有何罪？本将追随先帝多年，比你这那双老眼看得清楚得多！胡亥屠戮兄姐，冤杀忠臣，作践先帝心血基业，赵高李斯，都是罪魁！你尽可将此话转告赵高，我李氏不出贪生怕死之辈。”

    内侍被他拔剑之举骇得两股战战，几乎要跪地求饶，却见李将军将剑身一横，寒锋划开了自己的喉咙。

    名剑俱坏，英雄安在，繁华几时相交代？

    将这一生，断在了此处。

    －Fin－